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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再无更嘈杂的城市

2016-07-05 图文编辑·日京川 纸城

纸城小报:19世纪伦敦的大咆哮,在今日已失去了强劲,但效力却蔓衍得更加广阔。远远便可听见一种无休的碾磨声。然而,这里所召唤的意象不再是大海,而是机器。伦敦那颗跳动的“心”,不可能再赋有人类或自然的品性。


人声曾是街头固有的一种声音,而今也变得微弱,只有偶然听见冲着手机叫喊的个别大嗓门,生硬、响亮,甚过日常谈话。然而,无论白天什么时间,你若站在伦巴底街,这条逼仄的路,正如附近每一条街道,回荡着匆忙的脚步声。


数百年来,在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这股橐橐的回音从未间断过。也许这些急逝的足音,才是伦敦在瞬间与永恒里赋有的真正的声音。


在《伦敦传》这本书中,作者分别表述了伦敦的喧嚣与寂静,这真是最绝妙的安排,单单描述二者之一都无法彰显伦敦这座城市独特的韵味和气息。喧嚣赋予这座城市活力,而寂静赋予它灵魂。


今天的这篇文章则想让大家感受伦敦喧嚣的一面。之后纸城会再推送一篇,关于伦敦的寂静,与之互补。



伦敦 1936年


伦敦的喧嚣向来被视为这座城市让人厌恶的方面。这也是它非自然的部分特征,如同一头咆哮的怪兽。然而,这个特征同时也象征这座城市的干劲和力量。


从远古时代以来,伦敦城就回荡着工匠的铁锤咣当声、摊贩的吆喝声,声响胜过这个国度的任何地方。城中一些角落里,譬如铁匠和桶匠的工坊旁,鼓噪声确实让人吃不消。但还有其他吵闹。中世纪早期的伦敦城里,买卖和手艺行业的聒噪之外,还有钟声,有寻常百姓家的、教堂的、女修道院的、宵禁的、打更的。




或可揣想,宗教改革之后,伦敦不再是虔诚的天主教城市,城市上空交织的钟声大概也静息了。然而所有迹象表明,市民依然如故地痴迷钟声。1602年9月12日傍晚,一位德意志公爵进入伦敦城,惊异于这座城市独特的声响。“一抵达伦敦,我们便听见几乎所有教堂传来不绝如缕的钟声,直响到天黑,次日,也一直敲到夜里七点或八点才歇。我们得知年轻人将敲钟作为运动和消遣,有时下相当大的赌注,打赌谁敲得最悠长,或者钟声响得最合正统。堂区不惜代价购买悦耳的大钟,最受欢迎的教堂拥有最动听的钟。据说老女王很满意这一行为,视为国泰民安的象征。”


这里暗示说,在某种意义上,和谐的钟声旨在体现这座城市的和谐,同样象征市民的康泰,但也有伦敦和伦敦人固有的好嬉戏或玩耍的元素。确实,他们酷爱喧嚣这一嗜好,简直透露了暴力的劲头。


因此,定义伦敦人须援引喧嚣这一事实,也许就不值得令人讶异。伦敦佬是指生于听得见切普赛德圣马利亚勒布教堂钟声的人,据约翰·斯托说,“其声名远胜于整个城市或郊区的其他堂区教堂”。1617年,法因斯·莫里森宣告道:“所有听得见勒布钟声的伦敦人,被斥为伦敦佬、吃黄油土司的人。”



随着城市愈发昌大,喧嚣声也随之高昂。据沃尔特·贝赞特的《伦敦》记载,15世纪初,“世上再无更嘈杂的城市”,纵使站在海格特和萨里山,也能听见城里的喧闹。在《伦敦七宗死罪》里,托马斯·德克尔形容连绵不绝的嘈杂声:“一处铁锤不息地敲打,另一处大盆相互滚撞;一边锅盘相碰,另一边大杯倾倒,水流如注。”


被马车和行人簇拥的伦敦桥 1900年


在这里,一切嘈嘈切切的声响,都象征着精神劲头,尤其象征着挣钱。木匠、铜匠、铁匠、盔甲匠的手艺天生就带吵闹声。其他行当,诸如码头工、脚夫、港口的装货工、卸货工,也积极地采用闹声招徕生意。这些鼓噪声是肯定或表现他们在这座商业城市所扮演角色的唯一方式。


然后,转到经纪人和商人休憩的酒肆,“男人们说是来此取乐凑热闹,实则是来鼓噪喧闹”。这样说来,在权势和投机的地方,聒聒不休的是男性拔高的嗓门。塞缪尔·约翰逊有句论酒肆的妙语:“先生,越聒噪就越受欢迎的地方,除了这儿没别处了。”这句评语十分隽永,道出了好嬉耍、好斗为伦敦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劳动一天的人们来到酒吧放松和寻乐


你越“聒噪”,就越显得是地道的伦敦人。戏院也是喧阗不绝,小贩吆喝、公告员报幕、人群蚁拥蜂攒;人人都在叽叽喳喳,砸坚果吃,唤仆役买啤酒。


经纪人和商人休憩的酒肆


街上则是钟声回荡、马车疾驰、人们吆喝、狗叫、店铺招牌在风中嘎吱作响。另有一种不为后世伦敦人所知的声响,那就是流水湍鸣之声。在16世纪,城中错杂着溪水和河流。十五道水渠的淌水声,交汇着泰晤士河及其激浪,身处通往河边的大街小巷各个角落,都听得真切。大水轮从泰晤士河汲水,导入木质的水管,水流过盘盘绕绕的管道,发出淙淙的回音,更增添了城市的烦嚣。


街上则是钟声回荡、马车疾驰、人们吆喝、狗叫、店铺招牌在风中嘎吱作响。(图为夏洛克·福尔摩斯电影中的伦敦街景)


1682年,也是同样无休止的吵闹声,如同永在更新的同一声呐喊。约翰·奥尔德姆爵士在当年宣告道:“我在暴风雨中躺下;在雷霆声中起来。”他描摹“不息钟声”的“轰鸣”,还有:

 

醉汉高呼、更夫午夜打点,

店铺聒噪、小贩清早叫卖。

 

手拿铃铛,叫卖muffin的男人,1910年



叫卖活鱼的女人 1910年


这是暗示一座不眠之城。黑夜白天,总是热闹不断,活动连绵不绝。17世纪时,伦敦也依然既属于人类,也属于动物。塞缪尔·佩皮斯有一夜被“一个阉猪人,以及一头母牛、一条狗发出的该死的吵闹”搅得无法安生。都城里养着马、牛、猫、狗、猪、羊、鸡,这种种叫声,混杂着赶往史密斯菲尔德和其他露天市集的牲口的叫唤;曾有一句话说,伦敦消耗乡下,而这些伴随着其吞噬胃口的声音则无处不在。


时或听到有人说,伦敦的声响让外国人或外地人感到惊怪或困惑。在某层意义上,这个声响被认为代表伦敦的“许可证”,无政府状态与自由之间的界线模糊。在这座充溢着内在平等主义精神的城市,每个居民都自由地以不息的喧嚣占据自己的空间。


大风车街, 伦敦,Soho,1930年


在荷加斯绘于1741年的雕版画《被激怒的音乐家》里,一位外国访客被种种喧嚣搅扰:阉猪人(也许就是让佩皮斯恼火的那个阉猪人的后代)弄出的声响、猫的叫唤、姑娘的絮叨、男孩的锣鼓、卖唱的忧伤呼告、磨刀匠和锡匠各自操持活计、一架编钟琴、一只鹦鹉、吹双簧管的流浪男孩、怒叱的垃圾工、狂叫的狗。这些各异的形象的意味就在于都是显著而又熟悉的伦敦典型。


版画《被激怒的音乐家》


荷加斯是在歌颂这些吵闹声,它们是这座城市的生命力,是伦敦人的特权。因此,吵闹是他们生活在这座城市自然而不可避免的一部分。譬如说,若无这份权利,很多摊贩、叫卖小贩就会消失。


大体上说,伦敦的吵闹声在19世纪被赋予让人不安、近乎超验的意味,这时候,伦敦象征着世界上最伟大的都市神话。伦敦的喧嚣成为其威势和恐怖的方面,从而被赋予灵性。



三英里外的地方,当时是“偏远的”郊区,不久之后便被纳入城市的漩涡,伦敦的声响“犹如在内陆聆听澎湃的海浪拍打卵石海岸”。这句话生动地道出了郊区如此紧挨着那座伟大的城市。各方人士将那个常驻不去的声响比拟为尼亚加拉瀑布,因其始终不渝、永无休止,也比拟为心跳。这个声响既亲切,又客观,犹如人生的声息。雪莱得天赐这份直观,写下:

 

伦敦:那滔漭大海,浩兮荡荡,

既聋又聒噪,在岸上吐出

海难残骸,仍然咆哮着,要吞噬更多。

 



“聋”与“聒噪”这两个形容词描绘了一幅残酷活动的情景,动词“咆哮”生动地传达了同等程度的畏惧、痛苦、愤怒。这个喧闹声既贪婪,也无助,便似永远处于婴孩状态。这个声响虽古老,却永在更新。


伦敦成为时间本身的象征。那股澎湃的思想和智性的“河流”从不息止。倘若换个说法,这些河流类似天宇的风。只是,这座城市的喧嚣是否也是时间的喧嚣?那么,过去穿梭到未来的飞逝,必定会在这份喧嚣里画下痕迹,“当下”时刻发生的这一瞬息即逝而不可挽回的过程,我们永远不能真切地看见或知晓。那么,这个声响也是一种浩大的失落,是雪莱诗里的“咆哮”。


过去穿梭到未来的飞逝,必定会在这份喧嚣里画下痕迹。


以T.S.艾略特(他对时间和永恒的意象直接源自在伦敦生活的经验)的诗句来说,“所有时间俱不可赎回”。伦敦也是不可赎回的,并且我们或许可以看到这股喧嚣实则是无数私人时间的汇聚,不息地迥逝,进入非存在。


20世纪以来,这份喧嚣已经改变。世纪初的人们追忆马车的喧腾、公共马车如雷震的呼啸,交汇着异常祥和、让人惬怀的马蹄声。那么,20世纪最初十年住在伦敦的作家常以陶醉之情描写这个喧闹声,也就不足为怪了。他们似乎感觉到这些声音即将销声匿迹。


High Holborn,伦敦 20世纪初


1929年,据《伦敦协会期刊》,英国医学会派遣代表团前往卫生部,提出“城市的噪音”是“公众健康的一大威胁”。伦敦的声响不再被歌颂为生命本身的象征,或者至少是这座城市的活力,如今被视为有害健康、为人所不容。这个喧嚣声越来越千篇一律,以至于两年后,有报道指出:“人们开始反抗这个搅扰生活、让他们疲惫的因素。”这喧嚣也渐渐失去个人色彩,变得客观。“分贝”标准呼应这个丧失人性化的潜能而出现。


D.H.劳伦斯对于这座城市的吵闹声的变迁尤其赋有敏锐的直觉,在20世纪最初十年,他视其为传达了“所有冒险的溶溶其不可量的咆哮之心”,强调“咆哮”或者“喧嚣”象征精神飒爽。



伦敦市场


然而,城里的交通继而变得“过重”。这也是官方报告的主旨,从而可以推断,这位小说家触及了真正的时代变动。“伦敦的交通曾经与人类冒险旅程的奥秘一同咆哮”,而今却“如同千篇一律、从远处传来的枪声一般砰砰地响,乏味地碾过,碾过大地,碾过生命,碾死一切”。


关于单调声响的这些反复描述,是现代伦敦声响的典型描摹。弗吉尼亚·吴尔夫将交通的噪音描绘为“翻腾成一种声响,铁蓝色、循环”,颇贴切地传达了周围吵闹声的人为状态,或者无人情味的客观意味。



近年来,也有报道指出,到处都能察觉一股隐约的低鸣。也许这是伴随荧光灯或城市表面之下永在运作的庞大电力系统的声息。在今天,正是这个低沉的“背景”声音掩盖了其他声响。汽车和冷气系统的声音改变了伦敦的空气(就空气这个词的每一种含义来说),主要是钝化声响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今日入夜的伦敦一角,低沉的“背景”声音掩盖了人们内心的呐喊。


19世纪伦敦的大咆哮,在今日已失去了强劲,但效力却蔓衍得更加广阔。远远便可听见一种无休的碾磨声。然而,这里所召唤的意象不再是大海,而是机器。伦敦那颗跳动的“心”,不可能再赋有人类或自然的品性。



人声曾是街头固有的一种声音,而今也变得微弱,只有偶然听见冲着手机叫喊的个别大嗓门,生硬、响亮,甚过日常谈话。然而,在这片声音景观的变迁里,有两个方面依旧如故。


人声曾是街头固有的一种声音,而今也变得微弱。


数百年来,伦敦本地人素来以大嗓门著称,简直有叫嚷的倾向。伦敦已经变成一声顽固又没完没了的呐喊。


另有一个典型的声音。无论白天什么时间,你若站在伦巴底街,这条逼仄的路,正如附近每一条街道,回荡着匆忙的脚步声。



数百年来,在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这股橐橐的回音从未间断过。也许这些急逝的足音所回荡的稳健而常驻的回音,才是伦敦在瞬间与永恒里赋有的真正的声音。

 


本文由出版社授权转载,节选自《伦敦传》第五章<喧嚣与永恒>


 《伦敦传》

(英)彼得·阿克罗伊德 /著 翁海贞/译

译林出版社 201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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